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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听到教员提问,就从鼻子里很激动地乱哼哼。
哼得厉害时,教员就走过去,拿警棍在他头上敲一下。
敲过了以后,他就躺倒打瞌睡了。
有时他想起了蹲派出所时的积习,就把自己吹胀,但是紧身衣是帆布做的,很难胀裂,所以把他箍成了纺锤形──此时他面似猪肝。
然后这些气使他很难受,他只好再把气放掉──贴住嘴的橡皮膏上有个圆洞,专供放气之用──这时坐在前面的人就会回过头来,在他头顶上敲一下说:你丫嘴真臭。
所方对学员的关心无微不至,预先给每个学员配了一副深度近视镜,让他们提前戴上;给每个人做了一套棕色毛涤纶的西服做为校服,还发给每人一个大皮包,要求他们不准提在手里,要抱在怀里,这样看起来比较诚恳。
学校里功课很紧,每天八节课,晚上还有自习。
为了防止学生淘气,自习室的桌子上都带有锁颈枷,可以强使学生躬腰面对桌面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,学生个个呈现出学富五车的模样──也就是说,个个躬腰缩颈,穿棕色西服,怀抱大皮包,眼镜像是瓶子底,头顶亮光光,苍蝇落上去也要滑倒──只可惜有名无实,不但没有学问,还要顺嘴角流哈喇子。
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,简直是哗哗地流。
就算习艺所里伙食不好,馋馒头,馋肉,也到不了这个程度。
大家都认为,他是存心在流口水,而且是给所里的伙食抹黑。
为了制止他流口水,就不给他喝水,还给他吃干辣椒。
但我舅舅还是照样流口水,只是口水呈焦黄色,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。
像我舅舅这样的无照画家,让他们学作工程师是很自然的想法。
可以想见,他们在制图方面会有些天赋;只可惜送去的人多,学成的少。
每个无照画家都以为自己是像毕加索那样的绘画天才,设想自己除了作画还能干别的事,哪怕是在收费厕所里分发手纸,都是一种极大的污辱,更别说去作工程师。
因为这个原故,所以当他们被枷在绘图桌上时,全都不肯画机械图。
有些人画小猫小狗,有些人画小鸡小鸭,还有个人在画些什么,连自己都不清楚,这个人就是小舅。
后来这些图纸就被用作钞票的图案;因为这些图案有不可复制的性质。
我们国家的钞票过去是由有照的画家来画,这些画随便哪个画过几天年画的农民都能仿制。
而习艺所学员的画全都怪诞万分,而且杂有一团一团的晕迹,谁都不能模仿;除非也像他们一样连手带头地被枷在绘图桌上。
至于那些晕迹,是他们流下的哈喇子,和嘴唇、腮腺的状态相关,更难模仿。
我舅舅的画线条少、污渍多,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,被冒充齐白石画的水墨荷叶,用在五百元的钞票上。
顺便说一句,我舅舅作这幅画时,头和双手向前探着,腰和下半身落在后面,就像动画片的老狼定了格。
制图课的老师从后面走过时,用警棍在他头上敲上一下,说道:王犯(那地方就兴这种称呼)!
别像水管子一样!
老师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。
因为口水流得太多,我舅舅总是要口渴,所以他不停地喝水。
后来,他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,一听到上课铃响,口水就忍不住了。
我听说,在习艺所里,就数机械班的学员(也就是那些无照画家)最不老实。
众所周知,人人都会写字,写成了行就是诗,写成了片就是小说,写成了对话的样子就是戏剧。
所以诗人、小说家、剧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认自己没什么了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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