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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是通判大人说,今夜务必……”
管事的急急要说些什么,却闻不远处的小船上又有一个水手抽了筋,这已经是第四个大腿抽筋的了。
管事的脸色难看,掰着指头算算,每个水手在水中的时间都超了一个时辰,已经疲惫得不行了。
“少爷,您看?”
“听姑娘的,返程罢。”
公孙景逸这一天,“听姑娘的”
四个字已经重复了不下十遍了,快要成了条件反射。
大船上干坐了一天的舵手、船员都忙活起来,检查主锚、船员下舱,紧张又有序。
公孙茫茫然看看这头,看看那头,脑子钝得厉害。
他不是蠢人,多数时候,他都是同龄人里最显机灵的那一个,大的不敢说,只说天津这一座城里,不论什么人、不论什么事,他常常只需扫一眼,就能看透个七七八八了。
老祖宗待见他,叔伯们重视他,弟兄们倚赖他。
外边知交无数,契友更有一箩筐,契友们吃他的,喝他的,自然也听他的,唯他马首是瞻。
公孙景逸脑袋里虽没有“领导力”
这个词,但他常常想,京城若有小王侯,大约就是他这个样,他就是天津的小王。
而今日,一整天,没人听他,没人看他,他甚至慢慢不居于大家视线的焦点里,起初舵手、监事、都头、府兵,有点什么拿不准的都要跑来请示他。
可公孙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——大船该停在哪儿,上百条小船该怎么排布,水手从哪下水怎么搜,还有那什么“心肺复苏”
。
后来,所有人都围到了茶花儿身边,围着她一个姑娘转……她嘴里回着这个人的话,手上还能一心二用画图记事,这片海上五百多人、上百条船,她竟然可以井然有序地排布开。
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,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马尾,鬓发一绺一绺地糊在脑门,这一天了也没顾上擦把脸,却还要指派人手烧热汤热茶,准备皮裘皮袄棉手巾,等水手回到了船上得赶紧复温。
她好通晓人心,热汤水送上去的时候,连账也一个个结了清,给每个水手奉上了一两银——这是他们卖命一天所得,比往常船局给的多一倍,有减压病没下水的也发了点安抚。
水手们赤着膊,裹着袄,来来回回换着戥秤,称那指头肚儿大的一块银,好像生怕官家少给了半厘,足份足量的,大船上处处透着喜。
公孙许久没挪开眼,他身上绣金线、缀玉珠的绸袍也像浸了冷水似的,裹得他透不过气。
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,站在渐渐冷冽的海风中,毫无征兆地品到了一点点……有关众生疾苦、有关民生多艰的悲。
唐荼荼:“十七组水手,共计八十五人——齐了,返航!”
她说了一天的话,嗓子干得冒烟,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几乎是瘫上去的。
刚合上眼,手心里便是一暖。
公孙半躬着背,不错眼地看着她,塞了个热乎乎的茶盏到她手里。
唐荼荼正稀罕这大少爷怎么伺候起人来了,又见公孙拿走了她画的海图和草草记的日事录,坐到旁边,仔仔细细翻阅起来。
船返回庙岛花了小半个时辰,近岸时夕阳正浓郁,大团的彩墨沿着海平面泼,给整个岛蒙了层金色的辉光。
压舱石嗵嗵地往海里扔,崩溅起丈高的水浪,底下慢慢有小船靠近接应。
公孙问:“杨巡检回来没有?”
架舷梯的兵丁答:“尚未见影。
只是杨巡检后晌派人回来报了个信儿,说东北咀那片海也一无所得,他折道去长山尾看一看。”
公孙啐了声。
孙通判墨笔一钩,把疍船运银的整条路线全划进去了,他钩得痛快,浑然不管找银子的死活——还一日工夫找着?啐,脑袋糊粪的玩意。
一个小六品通判,他家里但凡是个官都比这大,公孙并不怕那通判,只顾忌明日要上岛的臬台大人,他是真怕那位——但午后听门客一通分析,能做到二品的省部按察使,四十年官场浸淫,必定不是一个不通事理的人。
只要撬动老大人松了口,把查案的时间宽限几日,尚有回旋的余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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